打造圣贤的湖湘文化
各位教授、同仁:
今天有幸和各位大家相聚一起,交流学术思想,缘分非常殊胜。我今天跟大家交流的题目是“找回打造圣贤的湖湘文化。”早些年,岳麓书院曾创导打造新时代圣贤—豪杰,这对于湖南人来说,是一个新的挑战。圣贤与豪杰是二不是一,圣贤能降服自己,豪杰能降服天下。圣贤与豪杰既是二也是一,圣贤有豪杰的知识和本领,豪杰也具备有圣贤的智慧。谈湖湘文化离不开屈贾、陶侃,更离不开周敦颐、胡宏、张载、张栻、朱熹。我就以北宋周敦颐及其理学为主线,以疏理湖湘文化脉络的形式,从中找出圣贤与豪杰的不同属性,用较为文学一点的表述,讲一点读书心得,本人学识浅薄,所讲纯属个人观点,不正确的地方,还请包涵。
一、濂溪清流
山下行人尘扑面,谁知世界有清凉。
沿着岳麓山的脉络向南延伸,便到了永州九嶷山、舜皇山,我们把目光移到道县,移到了画屏耸立,扶疏叠翠的月岩,月岩洞有一个千年背影,若隐若现,那就是北宋学子周敦颐在月岩读书静坐的身影。月岩洞穹窿半掩,天光四射,书法家何绍基赞其“永南诸岩,道州月岩第一”。
这里有一条发源于都庞岭的支流。名叫濂溪河,河流长41公里,流经道县汇入潇水,周敦颐就出生在这里,并世居溪上。黄庭坚《濂溪诗》赞云:“霜清水寒兮,舟著平沙,八方同宇兮,云月为家。”
周敦颐常在月岩洞内读书静坐,他展开其师祖陈抟传授给他的太极图,细细揣摩,圈圈点点。宇宙的根在哪里?生命的根在哪里?山川河流,昆虫草木,白雪、云彩,所有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?我是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人生的意义在哪里?他默然端坐,澄心体认。他像老子参悟羲黄之道一样,参人天之际,悟生命之源。
周敦颐(1017- -1073),号濂溪,世称“濂溪先生”,湖南道县人。一生仕途不算太顺,也不算坎坷,稳步升迁。最高官位做到广南东路(广东省)提点刑狱公事,比现在“正厅级”略大一点。因为清正廉洁,获得很高的声誉。周敦颐过世后,被尊奉为道学宗主,理学鼻祖,其思想连同程颢、程颐、张载、胡宏、朱熹等学术思想,甚至包括陆九渊的心学,形成了中国文化新儒学体系,影响了中国历史七八百年之久。
周敦颐悟到了什么?
周敦颐在月岩洞中读书为乐,静坐澄心,他忽然于极静中像听到一声巨响,很遥远,但又像是在自己的身体与生命之中。一道天光,从洞顶直射下来,月岩、身心,眼前一切,顿时融和在一片金光里。他感觉到一阵莲香扑鼻而来,身心顿觉无比愉悦。哦,他看到了,他看到自己站在了山顶上,俯瞰大地。大地与天相连,云光溢彩,风景无边。此时,他的心格外澄彻,一切世间有无、得失、荣辱、苦乐都化为乌有。他忽然明白了,这个宇宙,这个世界,这个生命,原来是一体的,是可以悟见的,没有相对,只有相融。这就是道,非常道。
是的,世事纷繁,风尘扑面,站在最高处眺望,山上是清凉的,山下也是清凉的,世间万物于无形中融合于一。
周敦颐这一坐,“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”,唤回了远古的灵思。他这一悟,豁然开朗,他感觉自己已经突破了两极的局限,感觉他所悟出的道与羲黄、老子的道是一个道,甚至与孔子的道也是一个道,是相合的,真理只有一个。周敦颐把他的所悟所感记录了下来。老子得道后留《道德经》,传五千言,周子得道著《通书》、《太极图说》,不足三千言。周子是位寡言的人,他只收了二位弟子,而且是兄弟,其兄名程颢(明道),弟名程颐(伊川)。周敦颐的新道学,被朱熹整理吸收后称之为“理学”。
梁漱溟先生说:“中国文化的深邃,是实证的”。
所谓实证分内证和外证,内证(静坐澄心)是对宇宙生命本原的探索,是一种身心体验,外证则是生产与生活知识的积累。见贤思齐,闻过则喜,与人为善,所有道德行为的动力,源于内证体验的支撑。对内证境界的追求,是中国人一生的向往。
儒释道都注重内证,从源头上看,尤以道家为甚。周敦颐的境界是实证的,是由心性内证而得。他悟见了本体,明白了宇宙法则与生命真谛。他像老子一样,恍兮惚兮,穿越了时间隧道。也像孔子一样,“随心所欲而不逾矩”。从此,他的人生一路芬芳。
二、三教归“理”
透过历史的重重迷雾,我们把目光定格在北宋。
中国文化自古“道”统天下,流注百家。自春秋开始,道统撕裂,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。汉代,大一统的皇朝需要统一的价值观,于是,董仲舒迎合皇权,独尊儒术,以儒统道,形成了一个以“儒学”为正统的文化大一统的局面。然而,学术的天平,仍不忘初心,内崇黄老。至隋唐,文化精英都是高僧及佛学家,学术之花开在丛林,心性修炼亦更深入。到北宋,历五代乱局,佛学极盛而衰。是时,儒释道三分天下,鼎足而立,其中道家思想,或明或暗,始终占据主导地位。这一时期,文化氛围浓厚,文化巨匠往来频繁,互相参学,著书立说。有周敦颐的新道学(濂溪学),二程的洛学,张载的关学和邵雍的象数学,形成以“五子”为核心的学术氛围。在这“五子”之外,还有与周敦颐同师于陈抟的另一支,那就是专修内证的王重阳,其学术思想以道家为主,三家合流。北宋五家,一枝五叶,和而不同,以儒家为标榜,上承道家,内融佛家,文化光焰,普照天下。由于北宋皇朝陶醉在国民较高的“幸福指数”之中,以至于忘记了眺望,没有了惊醒,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。1127年外族入侵,退守江南。
至此,延至南宋,国力渐衰,官学式微,地域性的民间讲学兴起,各阶层士大夫知识分子痛定思痛,像春秋乱世诸子争鸣共同演绎“道”一样,南宋诸子聚起,将周敦颐的新道学重新演绎,形成一个新的百家争鸣局面,大宋皇朝像汉朝一样,需要统一的价值观,于是又一次以儒统道,形成了一个周子及二程以下,以朱熹为核心的“理学”,汉统一于儒,宋统一于“理”,大汉与大宋,恰似一个学术轮回。
南宋的地域性学术,都是围绕着周敦颐及其弟子二程的思想而展开,在诸多学术流派中,最主要的流派就是以朱熹的闽学,其次,是陆九渊的金溪学(江西金溪县)和吕祖谦的婺学(婺州,浙江金华)两大家最引人瞩目。朱熹的闽学,整合提升后成为“理学”。陆九渊是胡宏一系。吕祖谦则学兼朱陆,后倾向于朱。陆九渊的金溪学延续到王阳明后便形成了一个新的学派——“心学”。心学成为转型后新儒学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。“理学”偏重实学,即功利之学,“心学”偏重心性之学,用现代语表述,可以说理学偏重于物质,心学偏重于精神,在理学与心学两大学派中,心学是唯一与理学抗衡的一大学派。
峰回路转,百折不移,撞击后的伤痛,争鸣后的迷茫,在一次次大大小小的轮回中,具涵道家精神的原始儒家逐渐褪色。至此,中华学术统一于理学与心学之下,两家纳百川而归二流,相同者相通,相反者相成,终于有了最后的归属。
然而,对真理的追求没有止步,两家的辩论并没有结束,交汇后所激起的浪花,是“物”第一,还是“心”第一?也就是说,是经世致用的实学重要?还是陶铸精神的心学重要?由此,导致了后来的江西鹅湖大辩论,辩论双方是朱熹和陆九渊,主持人吕祖谦,辩论的结果陆九渊略胜一筹。这就是中国学术史上著名的“鹅湖之会”。
由此说明,中国文化从古至今,崇尚道德与智慧的心性之学始终占主导地位。
三、麓山道统
岳麓山,周围八百里,“回雁为首,岳麓为足”,云蒸雾绕,古木耸立。站在山上眺望远方,脱尘的心胸格外开阔。右顶峰的云麓宫,道教宫观,是二十三洞真虚福地。这是麓山峰顶,此外还有关帝庙,玄武祖师殿和三清殿。这是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。
山腰的麓山寺,始建于西晋武泰始四年(公元268年),左临清风峡,右饮白鹤泉,前瞰赫曦,后倚禹碑,林海深壑。隋开皇九年(公元589年),fojiao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在这里传经说法,宣讲《法华玄文》,一时听众云集,对湖湘fojiao影响深远。智者大师,名智顗,俗姓陈,湖南华容人。他取法道家,融合佛家,总揽众流,整合创新,创建了止观法门,名天台宗,是中国最富哲理的fojiao圆教教理体系。麓山寺止观双修,定慧并重,以观心为本。这种内证功夫,心性修炼,是当时fojiao最具中国特色的法门。
作为地域性极强的湖湘文化,它的辉煌与荣耀,除了周子(道)与书院文化(儒)外,应该还有湘阴的虚云大师,他一肩挑五宗,传fofa印,是人天景仰的现代高僧,还有敬安法师,即“八字头陀”,湘潭人,著名诗僧,他是民初第一位中华fojiao总会会长。fojiao是中国文化三大主流之一。这些释子,身踞高处,心寄苍生,道德文章都是不朽的。在整体打造湖湘文化的新形势下,在创导“圣贤—豪杰”湖南人精神的今天,我们需要放大格局,兼容并包,千万不要忘了这些佛家高僧,他们是湖南的骄傲,是“湖湘精神”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山下的岳麓书院,最初是东晋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的“衫庵”。(陶侃,曾任荆州刺史等职,因具军事才能,都督八州诸军事,封长沙郡公。)陶家世代崇尚道家,其孙陶淡,曾孙陶煊自幼好道,后人景仰,建庙于临湘山峰巅祀之,并被历代皇室、官府敕建、加修。至唐代,成为了僧人的“道林精舍”,再后来演变成了“书院”。这里即是儒家的殿堂,也有曾经的道风拂面,梵音绕梁。自周子新道学开山以来,这里便是人文荟萃之地。这个由潭州(长沙)太守朱洞创建的书院,历尽千年,玄歌不绝。宋代创建的新儒学,所标示的是复兴儒学,骨子里却是道学,融合的是佛学,仍然是儒佛道相济相生,相映成辉的局面,也是官方正统的核心价值观。在这三家文化中,佛家较柔,道家较刚,刚柔相济,相得益彰。这种文化锻造了中国人的性格,既能打造圣贤,更能打造豪杰,湖湘文化即是这种传统正学的传承与创造,也是对传统正学的补充与丰富。无疑,作为千年学府的岳麓书院,交出了满意的答案,并作出了重要贡献。
“林壑有余采,昔贤此藏修。”这是王阳明对岳麓山的点赞。
四、岳麓风云
南宋乾道元年(1167)秋,朱熹由福建武夷山到了湖南长沙,过湘江,来到了岳麓书院,他是专程来此求学的。朱熹极为仰慕胡宏的道德文章,对胡的《知言》推崇备至,对张栻亦久慕其名。朱张会晤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聚,成为了湖南乃至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盛事。
在岳麓书院会讲堂,张栻与朱熹两位先哲,就宇宙人生的终极真理进行了探索,就传统哲学中的理、心、性谁是本体,展开了辩论。在辩论中,张栻认为性是本体:“天命之谓性,性,天下之大本也”(中庸)。朱熹认为理是本体:“人皆有此心,心皆具此理,心即理也”。后来,张栻对朱熹的影响很大,最后张栻和朱熹一样,同归伊川。其实,两位大儒的交流与争辩,都不是来自内证的体验,而是认知上“分”的结果,正如现代大儒熊十力先生所言:“所见犹未的当”,也就是说,两人所讲都不圆融。对本体的理解,都还只代表事物的一个方面,而不是全体,像瞎子摸象一样。但从认知方面来看,两位先贤,发其宏论,声振麓林,气势伟岸。
继周子之后,胡安国、胡宏(福建人)父子对湖湘文化的开山起了奠基的作用,到张栻(四川人)达到极盛。尤其是朱熹(福建人)与张栻在岳麓书院的会讲,引发了后世无尽的哲思,也开启了书院讲学的先河。正如王闿运所说,“胡开潭学,朱张继响”。胡安国之子胡宏,秉承父业,首先师从伊川(小程)的高足龟山,龟山就是那个“程门立雪”的杨时。杨时曾任过浏阳令,创办浏阳文靖书院。胡宏游学四方,遍访名士,最后依止明道(大程)。其后隐居衡山五老峰下,静坐澄心,穷居内证,人称五峰先生。他在衡山20余年,躬理耕植,讲学著述,不舍昼夜,其学伟论卓识,其行高洁,遂成为湖湘文化的实际开创者,朱熹赞其“当时无有能当之者”。作为一代大儒,胡宏在事功上不及朱熹,但在内证体验,心性修养上则高出于朱。其弟子张栻,其内证功夫不及乃师,其学术思想后来与朱熹基本趋于一致。胡宏的思想影响陆九渊、王阳明,开心学之先河。
朱熹属于伊川、杨时、(罗)豫章、李侗一系的。朱熹也曾从学明道,因觉得老师过于注重内证而失于事功,转师伊川。朱熹和胡宏的师承关系,胡宏是先师小程,后依大程,朱熹是先师大程,后依小程。朱熹的思想直秉周子二程,博采众长,之后成为了理学大家。但朱熹所集理学,已从陶铸心性的内圣,逐渐转变而成为了经世致用的外王,趋向于功利方面的“实学”。而陆九渊的“心学”,属胡宏一系,偏重心性修养。两家学术,趋向不同,一外一内,一显一密,交相辉映,遂成为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两座巨星。朱熹虽看重经世与事功,但仍保持“半日读书半日静坐”,体会心性,涵养道德。之后,延至明末清初,由于亡国之痛,湖南理学延至王船山、魏源(道光年邵阳人,启蒙思想家,睁眼看世界知识分子代表)之后,学术的天平愈向实学转型、向事功倾斜,以经世致用为价值取向,指向了历史的一极,影响后世至深至远。
五、麓谷足音
中国文化的内证超越,是一个不断修复灵魂的过程。道与神居,德与天通,从内证中体认精神的高贵与庄严,体认生命的神奇。自周子而至胡宏,再到朱张,湖湘文化完成了主体性建构,引领了一个时代。再延至王船山、陶澍、魏源、曾国藩等,将朱张“实学”运用到了极致,打造了一大批经世致用的人才,一大批中国近代史上的英雄豪杰及革命先行者。随着实学的转型,湖湘文化实现了崛起与辉煌,然而,作为引领时代的文化精英,假如失去了对心灵世界的修炼与提升,失去了初心,逃避了对社会人群精神归宿的指引,而被物质世界,现实功利所捆绑,那么,他就失去了使命感。沧海桑田,岁月飘移,时至今日,由于心与物的分离,给我们带来的,只有失去平衡后的迷茫与痛苦。我们的心,和外界一起喧嚣,心性的修炼与生命的安顿与我们渐行渐远。
湖湘文化儒风千载,道墨流香,梵音袅袅,三教融和。这里原本不只有事功的成就,不只是打造豪杰,还有心性的打磨,精神的飞跃。湖南人极具创新能力,湖湘文化更能打造出圣贤。蓦然回首,周敦颐的月岩洞天光依旧,胡宏的五老峰依然耸立,张栻师承胡宏,陆王心学亦源于胡宏,胡宏之学在周子。内证心性,陶冶道德,渊源在兹,湖湘学子,得天独厚。这是时代赋予我们新的选择,更是湖湘文化新的担当。乱世出豪杰,治世出圣贤,在民族主体性文化普遍失衡的今天,这是一个呼唤圣贤的时代。
荒芜圣贤路,梦依旧滚烫。作为一个追逐阳光的人,我似乎已经听到了湖湘学子前行的足音,听到了中华大地春光流动,万物复苏的声息。
(作者 南县 涂世辉)编辑:李顺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