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圣杰/文
一直想写一篇文章,纪念我的嫂子,可每次提起笔,又会无可奈何地放下,原因是千言万语,不知道从何处“落笔”。
嫂子是童养媳,据说是不到一个月就来到了我父母亲的身边,父母亲当时收一个童养媳,主要是考虑到以后要生养的儿子的婚姻问题,当时的政治环境不是太好,凡地富反坏右家庭的男丁几乎都找不到媳妇,我家的政治面貌有些大,父母亲料定以后的儿子找老婆肯定会困难,就“先下手”养了一个未来的儿媳,嫂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来到了我们家。
父母亲给嫂子取名为“招娣”,意为召来一个弟弟。四年后,果真召来了弟弟,就是我的哥哥。我的哥哥后来就成了嫂子的丈夫。但对于当时的嫂子来说,丈夫就是他的“弟弟”,她是带着丈夫长大的,两人还是有感情的,只是这份感情以姐弟情居多。
又过了将近九年时间,我出生了。嫂子比我大来了将近十五岁,所以,我和嫂子名义上是叔嫂,为同一辈人;情感上却是二代人,我对嫂子的依赖完全是对长辈般一样,从小就是跟在嫂子屁股后面转悠。
嫂子似乎也很喜欢我这个“小叔子”,做什么都喜欢把我带在身边,她在劳作,我由于太小,就在旁边玩耍;嫂子收工了,就会招呼我一声,我就会跟在嫂子的后面,一蹦一跳地回到家里。
记得有一次,嫂子带我到地里去给棉花除草,当时是一个大热天,太阳悬在空中,热晃晃地晒着地面,又没有一丝风,地面上感觉就象一个桑拿“干蒸”,不但全身上下被晒得热辣辣地疼,汗水朝外直喷,而且还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,十分难受。就是这样天气,嫂子把我安排在一颗树下面玩耍,而她自己带着草帽在地里为棉花苗除草。小孩子的耐性一般都不足,又加上这么一个大热天,我在树荫里玩着玩着就睡着了,
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在睡梦中感觉到起了风,一阵一阵地,风吹在身上特别舒服。我翻了一个身,想继续睡觉,但觉身边有呼啦呼啦的声音,睁开眼睛一看,原来天并没有起风,而是嫂子摘在了头上的草帽在对着我扇风。
见我醒来,嫂子咧着宽厚的嘴唇笑了笑,说:“醒来了,见你热出了一身的汗,就给你扇了扇。”
我看了看她的容貌,此时的她,由于没有了遮阳的草帽,脸上的汗珠就象丰收后的葡萄串一样,密密麻麻从汗腺中冒出来,汗珠与汗珠连到了一起,就形成了一片汗水,从脸上、额头上跌落到地面,她身下的那块干白的土块都已经被嫂子的汗水“冲”散了,“浸”化了。
无疑,嫂子被太阳晒烤,是十分难受的,但她留给我的则是阵阵凉风和一种若无其事地憨厚的笑容。
在嫂子的眼中,我可能不是小叔子,而是她的一个孩子,尽管我比她只小了不到十五岁,她还生不出这么大的孩子,但她对我的这份爱护,和天下所有父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爱护,没有任何区别。
我小时候有些顽劣,有时会到外面“偷”东“摸”西,因此经常会受到母亲的责打,有时母亲气急了,会把我绑在家里唯一一件象样家具的餐桌的“腿”上,母亲打完了,接下来就是“罚饭”,什么是“罚饭”?就是不准吃饭。
母亲打我的时候,嫂子就在旁边劝着母亲不要再打了,母亲有时候不允,嫂子就会静静地坐在旁边,十分怜惜地看着我,有时候,我发现过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。
母亲走开了,嫂子就会偷偷把我放下来,又会蹑手蹑脚地到厨房盛一碗饭,端到我的手上,并轻声细语地催促:吃,快吃,免得妈妈看见。
我自然是狼吞虎咽地把一大碗饭吃完。我吃饭的时候,嫂子就会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,吃进我嘴里的饭,似乎进了她的口里,表现出很开心。看我吃完,立即把碗筷洗掉,整个过程都是干净利落。
我因为调皮捣蛋的时候太多,罚站罚饭的状态也就会很多,嫂子每次帮我“偷”饭也不是每一次都成功,有一次就被母亲发现了,也许母亲被我气得受不了,非要把我“整”服不可,她见嫂子盛好了一大碗饭放在我的面前,我正要吃,母亲一个箭步来到身旁,端进厨房,把饭重新倒进了饭锅。
嫂子就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朝我伸了伸舌头,做了一个鬼脸,两手一摊,显示出无可奈何和爱莫能助;不久,等母亲忙其它的事情了,她又会过来偷偷暗示我,晚一点再偷给我吃。
有一次,我也是由于被罚饭,肚里饿得慌,就趁中午大家都在午休的时候,到田里偷了一个村民的干蔗,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,偏偏被这个村民发现了,村民尽管没有打我,但也向我的母亲告了一状,母亲得知后,非常气愤,不但罚了我的饭,而且把我绑在饭桌脚上,一顿猛打,我的身上立马有了几条血印。母亲见打重了,心里也有些难受,知道嫂子会帮我,就借口出去了。
嫂子把我从饭桌脚上解下来,一边解绳子,一边心疼地说:怎么这么狠?都打出血了。说着说着,就流下了眼泪,
嫂子的眼泪把我给软化了,从她的眼神里,我读到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疼爱。好长一段时间,我都没有到外面调皮捣蛋了。
时间过得真快,转眼我就读完小学、中学,最后高中毕业了,而且还考取了“铁饭碗”,学校毕业后,分配到了一所中学担任语文教员。这时的嫂子已经做了真正的母亲,而且还进入农村信用社工作。
在信用社里,嫂子是出纳,每天都要和大量的现金打交道,嫂子竟然能够做到每天的现金进出都分毫不差,对于金融系统工作的人来说,就是一个有着数十年银行工作的出纳,也不过如此,而我的嫂子才工作一年不到,就做到了,可见她对工作的认真负责。
由于我在一所中学做教师,和嫂子的工作地点相距数十路,见面的机会就少多了。但我还是只要有空,就会骑上父亲给我买的永久牌自行车,来到嫂子工作的农村信用社看嫂子。
每次进信用社的大门,第一眼见到的人员一定是嫂子,她坐在柜台第一个位置上,也许是方便储户存钱取钱的方便之故,从门外看去,嫂子总是端端正正地做在位置上,或点钱,或扎钱,认真专注,一丝不苟。就是我叫一声:嫂子。她会抬起头来,露出灿烂的笑容,说:你先到房里坐坐,我下班后就过来。说完,又会埋头忙着手中的活计。
下班后,她就会来到房里,而且手上还会拿几个纸包,笑盈盈地说:我给你买了好吃的。说完就把纸包打开,倒在早就准备好的几个碗里,转身又会到食堂买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,端到我面前,说:吃饭,这些菜都是你喜欢吃的。
我自然狼吞虎咽起来,抬头一看,嫂子的饭碗里只有青菜,我夹了一块肉到嫂子碗里,嫂子又夹还到我的碗里,说:我不吃肉食。我知道是嫂子让我多吃一点才说不吃肉食的,再坚持也无用,就作罢。
这就是嫂子,从小到大,她都一直呵护我,疼爱我,在她面前,我感受到的那份慈母般的亲情,是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。
时光最易催人老,似乎是不经意间,我们又走过了几十年。
嫂子已经老了,回到了她的儿子身边;她也做了奶奶,走路已经很缓慢了,脸上被岁月刻成了一道道“沟壑”;饭量也小了许多,在她的儿孙面前,依然是不喜欢“吃肉”,尽管儿子都在市行当了领导,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没有了过去视肉食为最好食品的状态,但长年不舍吃肉,嫂子已经形成了习惯。
也许是长年不吃肉食以及操劳等原因,嫂子十分干瘦,一米五八的个头,竟然只有不到四十公斤,似乎一切都变了,变得让人感觉到不经意。
但也有没有变的,那就是笑容和声音,嫂子的笑容没有变,依然是那么灿烂,那么象一朵盛开的芙蓉;嫂子的声音没有变,依然是那么慈祥,那么充满着爱意。
我也早就结了婚,也有了孩子,而且还离开了家乡,到广州工作和生活了。父母在时,我每年都会回家乡一次,父母不在时,回家乡的次数就少了,二三年才回去一次。
我每次回家乡,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去看嫂子。嫂子见到我,总是远远地就会伸出两只干瘦得有些枯老的手,嘴里念叨:我新儿回来了,我有一个喊名,就叫新儿,父母亲在时,就总是这样叫我,父母走后,就只有嫂子这样叫我,我听后也会十分温暖。
见嫂子伸出双臂,我就会加快脚步走过去,嫂子扶着我的双臂,歪着头仔细打量一番,心疼地说:瘦了,黑了。我当然就会说出一连串的好话来安慰嫂子,我告诉嫂子:我在广州做记者,天天在外面跑,白天采访,晚上写文章,风里来雨里去,肯定会晒黑,但身体很棒的。
嫂子见我说话杠杠的,似乎放了心,她又会左右打量一番,然后就放心地到房间里拿出各种果品来放在我的身边,连说:吃,吃,刚买的,新鲜。有时候还会拿出一包香烟,并抽出一根递给我,说:这是林发下乡得的,你抽。林发是我的侄儿,在银行做中层干部,下乡工作时有时会得包把烟,就带回家用于平时招待客人用。嫂子知道我平时也会抽一二根香烟,就拿出来招待我。
我说:我已经戒烟了,不抽了。嫂子见我这样说,连说:好,不抽好,对身体好。
对我的爱护,嫂子随时随刻都会表现出来。有时我见她时,衣服穿得有点少,她第一句话就是:衣服穿得太少,不要凉着了。然后就想去房间里面找一件衣服让我加上,但我侄子的个头比我小很多,他的衣服我穿不了,她就会边搓背手边念叨:穿这么少,凉着了怎么办?我就会安慰她:我没事,身体棒着哩。
我都年过半百了,但在嫂子眼里,我似乎还是一个孩子,还需要得到她的呵护和关爱,这既是嫂子内心情感的展现,也是她的习惯,从我出生起,她就处处照顾我,关心我,五十年来,就一直没有停顿过,不管我有多大的年纪,在嫂子的面前,我就是一个需要照顾和呵护的孩子,于我,嫂子的这份情感,确实是刻在心里的,终生难忘。
自己都做了爷爷了,我在向朋友说起嫂子时,我都会加上一句:我几乎是嫂子带大的。
朋友听到这句话,一般都会表现出不理解:怎么会由嫂子带大?
但事实就是如此,嫂子因为是童养媳,不到一个月时就由我的父母亲养大,就是我们家大姐姐似的;又于年纪相差近十五岁,情感上,又有点像母亲,而且从我一出生就带着我,一直到嫂子结婚,在我的印象中,我就是嫂子带大的,而且比我小八岁的弟弟也是嫂子带大的,说句内心深处的话,在我们整个大家庭,嫂子的功劳和影响力,都是有口皆碑的。
嫂子有一个非常过得硬的品性,那就是公平、正直,不是她的,多一分都不要。记得小时候生产队分稻谷,嫂子担回家后,发现多得了十多斤,她硬是退回给了生产队,当有人说她这样做有些傻时,她非常坚定地反问对方: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能要呢?
当家人或者是亲朋好友发生争吵,向她寻求一句话帮助的时候,她从来不会因为跟谁的感情更近一步就无原则地帮谁,而是只帮助有理的一方,批评没有道理的另一方,客观、公正、无私。
她的这个优秀品质传给了儿子,儿子自从长大chengren后,处理任何事情都是公平、公正、无私,十分过得硬;当遇上一些重大的家务纠纷时,他会坚持大公无私,而不会任意偏袒私情,这是题外话。
2019年春节过后,我就开始盘算下一个春节要回到家乡过了,已经好几个春节都是在外面过,着实有点想念家乡的兄弟姐妹,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想念嫂子。
也许嫂子的身体有些不好,她的耳朵有些背了,接电话时要好大的声音才能够听见,我给她打电话时,接听就有些吃力,因此,很想回到家乡,陪在嫂子身边,和她唠唠家常,再给她一点小费用,让她买自己喜欢吃的食品,嫂子一定会很开心。
记得有一年春节,我回了家乡过,也自然要去看看嫂子,并给了嫂子几百元,叮嘱她买一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,她不要,可我就是要给,就这样“抢”了半天,最后以我赢告终。
嫂子接是接下来了,但以后逢人就会说:我新儿给了我多少多少钱。嫂子是感恩,是开心,家人告诉我,我很感动,突然感觉到给少了,希望给多一些。
2019年初,刚过完春节,就盼望着下一个春节回家乡过,因为回家乡就可以见到嫂子,就可以实现多给嫂子一点钱的愿望。
可是,九月的一天,大妹夫打电话给我,告诉我说嫂子不行了。
“可能吗?”我肯定不相信这是真实的,因为在我的印象中,嫂子尽管身体不好,在家里走动都要扶着墙沿或桌椅,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不行。
“你给我一个视频看看。”我对妹夫说,我想从视频中见一见嫂子到底是怎么个不行。
妹夫给我视频了,视频中,嫂子的嘴巴一张一合,眼睛紧闭,确实是弥留之际的样子,和我妈妈去世的前一刻是一模一样的。我这才相信,嫂子确实不久于人世了。
最让人揪心的是,嫂子一生最亲近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,可此时的儿子也因病住进了市人民医院,而她在进入深度昏迷之前,口里念叨着儿子的名字,可以看得出,嫂子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寿限已到,因此特别挂念儿子,口中念念有词:林宝,我的林宝。语速迟缓无力,透着绝望和凄凉。两个妹夫在旁边,见此前景,也都禁不住流下泪水。
当天深夜,又接到妹夫的电话,告诉我说,嫂子已经走了,马上要通知殡仪馆。
再一个电话,就是在送嫂子的遗体前往殡仪馆的车上。
我本来要第二天赶回,可哥哥告诉暂时不用回,因为侄子还在住院,必须要得到侄子出院后,才能安排嫂子出殡,嫂子的遗体先寄存在殡仪馆,哥哥让我等他的通知。
一周后,哥哥来电话了,计划二天后出殡。放下电话,就着手订票,此时我心里想的是,我必须要参加嫂子的葬礼,一定要参加嫂子的葬礼。历来父母是天,嫂子只是我的同辈,无法称为天。但在我的心里,嫂子就是天,就是有天大的事情,我都必须放下,必须回家乡送嫂子最后一程。
嫂子的告别仪式是在火化之前举行的。在有些窄小的殡仪馆告别大厅里,中间是一个纸板制成的火化棺材,嫂子安祥地躺在棺材里。她头戴黑色的老人帽,两眼安祥地闭着,就象睡着了一样,脸部露了出来,没有生命的惨白,显得特别的苍老,似乎是隔了时空;矮小的身躯被一块黑色的锦布包裹着,如果把这块锦布算作嫂子穿的衣服的话,那可能是嫂子一生中穿过的衣服中料子最好的。
告别仪式很短,只有五分钟,大家围着嫂子身边转了几圈,在一片哀乐声和巨响的炮声中结束了。
在围着装有嫂子遗体纸棺木转圈告别的时候,我看着静静地躺在棺木里的嫂子,心里想得很多:嫂子一生就这样结束了,作为我们兄弟姐妹的嫂子,她是当之无愧的,她是我们全家的功臣,从某种程度来说,我们六兄妹,有五兄妹都是嫂子带大的,对于我们五兄妹来说,嫂子有时替代了母亲的责任。
作为母亲,嫂子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母亲,她对自己的儿子非常疼爱,就是在弥留之际,还口中不断念叨着:林宝,我的林宝!
但作为一个女人,嫂子是不幸的,由于和哥哥的感情不好,她早早地就是作为一个女人独自生活,对于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人生乐趣,嫂子几乎都没有享受到,一生都是默默地奉献:对儿子的奉献,对整个大家庭的奉献。直至油尽灯枯。
这就是我的嫂子,一个曾经作为童养媳加入我们家庭的嫂子,一个默默无闻奉献一切的嫂子。
生活中,嫂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,是平常的,甚至于矮小得让人无视;精神上,嫂子则是一个丰富的、十分强大的女人,强大到生活上绝大多数女人都无法与其匹敌;品格上,嫂子则又是一个十分高尚的女人,她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品格上的清洁和春风一般的高尚品德,留给我们全家,甚至于她曾经的亲朋好友,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。
我的嫂子,一个永远让人钦佩的普通女人!
编辑:李顺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