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月下旬,恒隆集团披露2020年年报,董事长陈启宗的《致股东函》也如约而至。
这个香港地产富商,多年来笔耕不辍地亲自撰写致股东函,每年两次,洋洋洒洒万余字,以真性情、真敢言著称。
在最新的股东函中,陈启宗回顾全球、中国并单独就中国香港的政治、经济和社会发展,表示“鲜有见过像现时般的乱象”。但他对中国保持乐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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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疫情
过去六个月,越来越多人相信,人类需要与2019冠状病毒病共存的时间,要比早前所想的更长。即使新的疫苗面世,人人继续保持社交距离,这病毒有可能至少在未来一、两年仍会对世界构成严重威胁。
试想像,这对全球经济和社会的影响有多大。短期内,失业率会持续高企,贫富悬殊会加剧。光是这样,我们便可能会看到更多的社会动荡,尤其在民主国家和管治不善的专制国家。
各地唯有尽最大程度去印钞,以支撑经济,并缓解失业的影响。长远的通胀压力现时会被搁置一旁,但资产价格上涨却是立竿见影的—看看去年大部分时间的金价,以及屡创新高的各地股市指数就是明证。
跌市的条件正在酝酿,情况或许与2008年相若。如果凑巧碰上另一个全球公共卫生恐慌或重大的地缘政治危机,后果将会不堪设想。
2015年年底,德国前总理舒密特(HelmutSchmidt) 去世前一年,本人给他看一张清单,上面罗列了八个全球问题。这些问题全都会冲击人类,而它们 何时出现则是未知之数,但都是无可避免的。
他审阅清单后说:“第三项—疫症大流行。”病毒和细菌已与我们长久共存,过去数个世纪,病毒每隔五年或十年就会在世界某个角落肆虐。
由于当时环球联系的紧密程度不及现在的一半,疫症的传播比现在慢得多,并往往只局限在世界某一区域。流行病不会轻易变成疫症大流行。
今天的世界已不一样。此外,主要因为世界各地几乎都在高速城市化但却规划不佳,流行病或疫症大流行出现的频率缩短到每一至两年一次,加上全球旅运和某些病毒的无病征特性,导致这些人类宿敌今天对人命的摧残可以迅速扩散至全球。
医疗条件的改善,特别在公共卫生方面,大大降低了疾病死亡率,但病毒迅速扩散的特性却令全球更多的地区陷入恐慌,一如我们最近所见。
再者,疫症是人类与大自然的竞赛,我们在明,细菌在暗。病毒的变异与我们开发疫苗和寻找疗法的效率在较劲。
2019冠状病毒病疫情充分显示出,政府的管治模式和质素都是疫情能否大致受控的关键,而管治模式又与社会文化有关。若社会等级分明而政府又称职,如亚洲部分国家,便有较大机会免受疫情痛击。话虽如此,无人可自称能战胜大自然,除了愚不可及的人。
中国在控制疫情方面的相对成功,是恒隆去年表现尚可的关键。尽管本港商业租赁市场疲弱,但我们整体表现不俗,这是由于内地经济表现出色,奢侈品零售业务尤其优秀。
虽然世界面对纷乱处处,但中国依然是一个相对安定而经济仍算强劲的地方。在其他地方营运的同业,不管是在已发展还是在发展中国家,都可能没有我们那么幸运。理论上,市盈率应反映这些利好因素。
2
关于中美关系
现在让本人谈谈严重影响我们业务的最后一个重大问题,即中美关系恶化。众所周知,美国已公开把中国列为头号敌人,可见冷战势必重临。
上次冷战约在30年前前苏联解体时结束。中国自此不断增强实力,而美国的新保守主义者(或称新保守派)亦然,两者造成了今天的困局。
中国1978年推行改革开放政策,旨在发展经济。在dengxiaoping先生的英明领导下,中国进行了一次庞大的社会和经济实验,有幸取得巨大成就。
西方有很多人对此心存怀疑。这些人说,政治制度跟西方价值观和架构若不一致,便不可能成功。他们大失所望。然后这些人又说,中国人富起来便会受西方同化,这也证实了与事实不符。
犹幸, 西方并非所有人都抱持这些观点。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早就指出,中国这个古老大国,文明和经济执世界牛耳数千年,因此不能假定中国须事事奉行西方标准方可复兴。
同时,美国的新保守主义卷土重来。以美国时任国防部副部长沃尔福威茨(Paul Wolfowitz) 在1992年撰写、后称为“沃尔福威茨主义” (Wolfowitz Doctrine)的文件为切入点,新保守主义主张美国先发制人,必要时单方面阻止任何国家成为与美国实力相近的第二大国,威胁美国利益。
新保守主义最初被批评与美国帝国主义无异,但在2001年乔治·布殊(布什)就任美国总统后便逐渐得势,到了特朗普入主白宫后更达致新高。
随着中国的经济实力增强,在国际舞台上的角色开始愈来愈重要,她主要是向海外销售制成品,再从海外采购能源和粮食等天然资源。美国对此开始担心了。
在很多领域,国际竞争变得无可避免。美国的压制战术往往遭中国反制。坦白说,美国从未遇过如此强大的竞争对手,因为前苏联在经济上从来都不能与美国匹敌。山姆大叔益发感到不安。
美国总统特朗普完全认同“沃尔福威茨主义”,并把这思想推至极端,事情的真假不再重要。在被视为国家威胁的前提下,不管是真是假,总之打胜了再说。
在国际新闻媒体的助力下,特朗普总统令大多数美国人及一些西方人士相信,中国现在是全球头号公敌,而事实上中国并没有威胁世界,只是在某些领域可能威胁到美国的垄断地位,两者截然不同。
自约30年前苏联解体以来,美国一直是全球公认的第一大国。美国不愿意亦大概无法与第二大国建立友好关系,不管是哪个国家。其犹太教与基督教共有的文化根源只承认非黑即白:天堂与地狱、上帝与魔鬼、救赎与灭亡。
把中国妖魔化,美国便顺理成章成为正义的化身。是否属实并不重要, 美国说的必然正确。
本人认为,这是特朗普政府在国际舞台上留下的主要政治遗产。如此一来,便把所谓的中国威胁在美国本土提升到国家安全层面,以致不论哪个民主党人上台,其政府都不敢在中国问题上示弱。
美国总统拜登尽管在措辞和策略上可能会温和一点,但要从与中国对立的立场上退下来并不容易;毕竟,近半数美国选民仍支持特朗普总统的极端立场。恶劣关系持续越久,越难打破。
因此,本人相信中美两国今天发生的一切,是系统性的改变而不仅仅是周期性的波动。中美关系要在短期内恢复到 1970及1980年代的光景,本人认为机会甚微。
3
关于历史
恶劣关系会维持多久,目前没人知道,但回顾历史可能会让我们看出一些端倪。
自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,中美关系就很差。仅仅数月后爆发的韩战更注定了双方对立的宿命,直到1972年尼克逊(尼克松)总统访华才现转机。
这段敌对时期历时23年左右。两国突然化敌为友的主因,是双方都感到苏联是个威胁。
1989nian中国发生社会动荡,中美关系再次变差。同年稍后,柏林围墙倒塌,象征着东欧共产主义阵营崩溃,于是美国再无与中国合作的基本理由。
两国友好关系不再,取而代之的是华府飘忽不定的态度,到拜登总统在本月宣誓就职时,两国关系已持续恶化30多年。
这段期间,新保守主义得以在美国进一步扎根。
按本人所见,历史就是如此。能够充分理解中美关系,对全球所有企业而言都至关重要,当然也包括恒隆。最巨大的两头大象在房间内打架,各方都会受害。
更糟的是,这场竞赛没有胜方。根据修昔底德陷阱(Thucydides Trap)的定义,现有第一大国会发起冲突,所以大家会预期美国清楚了解自己的策 略和可实现的终极目标是甚么。
令人惊讶的是,本人还没有听到任何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,至少没有从美国政策圈中听到,因此本人只能假设美国的意图是拖慢中国的发展。这是做得到的,但万一你的对手最终变得更强大呢?
本人相信,美国正不必要地为自己制造一个更难应付的对手,这对美国或任何人都没有好处。
近来,我们听到许多关于拜登总统将会如何重新拉拢传统盟友,特别是欧洲盟友,本人认为这说法匪夷所思。
国际关系与人际关系一样运作。想想这数十年来,尤其自冷战结束后,美国如何对待盟友,她竟还胆敢以为双边关系可以任意开关。
昔日的盟友还会如以往一般信任你吗?在1950至1980年代,他们的确信任你,但如今呢?本人就不肯定了。
若说新政府会再与盟友合作,犹如没事发生过一般,这简直就是完全缺乏自省能力,以及不尊重他人感受的表现。今天,美国很多传统盟友大概都觉得受到太多亏待了。
中国无疑会因美国今天的攻击而受苦,但综合而论,这个古老大国应能站稳阵脚。
中华民族有一特性,就是遇到外来威胁,人民便会团结起来拥戴他们的领导人。此外,只要北京能妥善管理内部事务,经济应能更进一步。
由于其管治架构使然,中国在未来10、20年间可能会是世界上较安定的地方之一。经济表现即使不能傲视全球,也很可能会把大多数强国比下去。
改革会迈步向前,只是未必会沿用西方的模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