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利光裕、劉奇琰、「山太」（註 1）唐映瑜與陳家書
應老朋友利光裕教授盛邀，我與劉奇琰先生於 10 月 19 日上午去長沙三貴街的民國文物建築「天倪廬」參觀、品茶。
「天倪廬」是湖南現代政、學、商界名流大家陳雲章先生故居。現由陳雲章先生三子陳家山、唐映瑜夫婦居住照應，由陳家山、陳家書兄弟日常維護、經營、開放、接待。又因為「天倪廬」是建於「時務學堂」故址，陳氏兄弟即於 2017 年發起成立「長沙時務學堂研究會」以傳承時務學堂之精神大義。
承蒙現在常住「天倪廬」的「山太」唐映瑜女士的熱情接待，以及工作人員小劉的陪同講解，我們在此度過了收獲知識、感悟歷史、友情快樂的一天。
利光裕教授上世紀五十年代 考入湖南大學時，陳雲章先生是他授業先師，他原供職湖南大學，後調任湖南省九三學社專職副主委、並先後任湖南省政協常委、湖南省人大常委。退休後，依子女依氣候在廣州長沙兩地居住。利光裕原籍海南文昌，但自湖南大學畢業留校工作，特別是 與長沙沈宏構女士結婚後，從此楚雲湘水，落地生根，把自己的事業與生命融進了瀟湘水沫麓山枝，六十多年過來，他這個海南人竟然能說一囗七、八分熟的長沙話了。
劉奇琰先生原係湖南科技出版社編審，現居長沙小古道巷「予園公館」，這也是一幢經批准而獲保留的文物建築。他的父親劉建勛係濟世名醫，其祖父劉賁予為清末秀才。護法元勛劉建藩、抗日名將劉建緒，與劉建勛互為醴陵清安鋪劉氏大族堂兄弟。
筆者係長沙土著，曾供職湖南大學，與利光裕教授有超越半個世紀的友誼；與劉奇琰先生係長郡中學、武漢大學校友，自父輩起結通家之好。因徵集梁啟超「時務學堂故址」真跡墨寶有過兩次面聆陳雲章先生教誨的幸運，而與陳家書先生神交互知。
二、「天倪廬」的往昔而今
「天倪廬」位於長沙市開福區三貴街，是湖南省文史館前名譽館長陳雲章先生公館。陳雲章（ 1911—2004），湖南益陽人，著名學者陳天倪（ 1879—1968）之子，早年畢業於湖南大學，之後，創辦職業教育，主持新聞報業，開辦建築公司，歷任湖南工業會理事長、湖南省參議員，在學、商、政界叱咤風雲十數年。上世紀四十年代末，雲章先生以參議會名義，領導了阻止湖南中央銀行黃金白銀外運行動，又曾以長沙市工農商六團體連誼會主席名義，擬致國大代表書，強烈要求停止內戰，呼籲和平，他以其赤誠的愛國情懷和崇高人望，對長沙和平起義作出了卓越貢獻。
「天倪廬」始建於1946年，雲章先生以其父號定名公館。他在《天倪堂 記》中記述「吾父諱鼎忠，字星環，號天倪……父畢生著書講學，歷教省內外中學及東北、湖南、中山等大學近四十年。2004 年「天倪廬」公布為長沙市重點保護歷史舊宅。2014年公佈為長沙市文物保護建築。
這處長沙市保存最好的私人公館所在地，衍生過一段源自清乾隆年間而延至當今的精彩故事，那些曾聳立於此的古典建築的飛簷梁棟，那些曾顯赫於此的歷史人物的往事風雲，使前來參觀的人們撫今思昔，駐足留連。
「天倪廬」的立身之地，經歷了「劉權之府第──周桂午府第──時務學堂──泰豫旅館──陳雲章公館（「天倪廬」）更替演進。劉權之係清乾隆、嘉慶 兩朝重臣，官至禮部尚書、協辦大學士、加太子少保銜，人稱「相國」。劉權之致仕榮歸故里，鄉鄰數百人於街口迎接，因而有了「接貴街」之街名。又，劉氏兄弟 有三人為官，他府第所在地便被定名「三貴街」。「接貴街」「三貴街」街名沿用至今。
同光年間，家道中落的劉氏後人，將劉權之府第轉讓給益陽翰林周桂午，周將房屋改造成三進四合院式公館。
1897年維新運動勃興，熊希齡等開 明士紳倡議設立湖南時務學堂，熊希齡租得同榜進士周桂午公館作為校舍。時務學 堂從湖湘各州縣 4000 餘名報考生中錄取蔡鍔、范源濂等40名學生準時於9月開學。熊希齡為校長，梁啟超為中文總教習。
1899年時務學堂外遷。屋主周桂午的兒媳將房屋租予湘潭人言清華，言氏於1915年改此宅為「泰豫旅館」。
1938年長沙「文夕」大火，「泰豫旅館」等一眾建築盡數燒毀。抗戰勝利後之1946 年，陳雲章購得此處地產，亦即時務學堂舊址建起三棟樓房，開辦中原興業股份有限公司，並連帶修建住宅，即「天倪廬」。現今「天倪廬」在陳家山、陳家書兩兄弟守宅維修經營下對外開放。陳家書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，他以其傳承文脈家風的初心和智慧，使「天倪廬」在新時代的陽光下，呈現老幹新枝綠芽的風華。公館門楣上懸掛著一代詞人夏承燾「天倪廬」手筆。院落中建立了「時務學堂碑坊」，鐫刻梁啟超「時務學堂故址」墨蹟。一層為祠堂式建築，係陳家祭祖之所，紅磚牆面上嵌有周谷城（註 2）先生題「天倪堂」牌匾。綠色琉璃瓦挑出的門楣下，掛著陳天倪先生自撰聯語：「一代宋歐聯史席，千秋班馬是前身」，橫批「高山仰止」。陳天倪先生執教東北大學前，曾與著名音韻學家曾運乾教授同任湖南省官書局編撰，合著《中國通史》。此聯是他借史學泰斗宋祁、歐陽修、班固及司馬遷以自況。二樓巳佈置成「文夕樓」，以圖片、歷史文獻複製件以及說明文字等，再現了陳雲章先生及同代諸多先賢俊傑的歷史足跡。
三、陳雲章捐贈梁任公「時務學堂故址」墨寶的前緣後事
在湘潭人言清華租得周桂午公館開辦 「泰豫旅館」期間，1922年，時任金陵東南大學教授的梁啟超，應湖南省長趙恒惕邀請來湘講學，8月30日抵長，次日便在其原秘書李肖聃等陪同下專程訪問了這處時務學堂故址。梁當年任時務學堂中文總教習時年方24歲，26年後舊址重遊已年過半百，光陰荏苒，世事滄桑，不由百感交集。在旅館言老闆懇請下，寫下「時務學堂故址」條幅。當時情景，記敘於後來李肖聃所題碑記中。碑記云：梁任公「周覽堂舍，感愴積中，蓋距先生居此時，已閱二十六年，昔時學生，泰半物故，乃泫然書此六字以為記，館人張之於壁」。老闆言清華將梁啟超題墨裝裱懸掛於中堂，「泰豫」遂名聲大噪，營業日盛。
1938年11月13日，一場「文夕」大火使長沙城幾成灰燼，「泰豫旅館」亦未倖免，幸好視梁墨蹟為至寶的言老闆，於抗戰爆發時早已將梁公題墨帶回湘潭老家珍藏，因而使這件文物避過了大火劫 難。
1945 年陳雲章從周桂午後人手中購 得這片時務學堂故址地皮，建起了公司辦公樓和住宅。恰巧，言清華老闆之子言澤 坤與陳雲章是湖南大學預科班同學，當知悉梁啟超題墨仍保存完好時，陳雲章慨然以40石米向言家換購得梁公墨寶。後來，又請他的老師李肖聃及衡陽李況松題寫了碑記。
1958年，陳雲章由南京回湖南大學任教，將梁啟超墨寶寄存於湖南大學圖書館。同年，中山大學商承祚教授來湘得見梁書，驚歎不已，連呼「國寶」、「國寶」，並建議轉存湖南省博物館恒溫室保存。
至上世紀八十年代，梁公題墨回到雲章先生處，他有意將這件瑰寶正式捐贈湖南大學。其實，嶽麓山下這間千年學府，與雲章先生有著連綿世紀的三代情緣：他父親陳天倪是湖南大學中文系的創辦人、中文系第一任系主任；雲章先生本人就讀湖南大學土木系預科2年，本科4年、任教8年；他的兩位公子家山、家書亦畢業於湖大。而從現代高等教育意義上溯源， 時務學堂乃湖南大學前身。雲公（註 3）捐贈意願由他早年在湖南大學的同事、湖大數學系彭肇凡教授向校方傳達後，湖南大學即著副校長謝彥瑋教授、數學系彭綮凡教授以及筆者 * 三人負責聯繫洽商陳雲章先生。筆者由此有了兩次面聆雲公指教的幸運。陳雲章先生決定捐贈梁書這段情由，在其自撰《時務學堂碑坊記》中亦有記載：「一九五八年，余由金陵來湖南大學任教，遂將此額寄存學校圖書館中， 經文化大革命浩劫，而再得倖存。險矣！奇矣！……肖丈（註 4）囑余珍藏此卷勿失。熟思永遠保存之道，捨國家無由，因以奉貽湖南大學永存，以示來著。陳雲章記一九八八年戊辰孟春」
梁啟超「時務學堂故址」墨寶原件拿回湖南大學後，有7個多月時間存放在筆者辦公室。後來，出於安全保存的考慮，筆者將字幅轉交校方檔案室賴俊芬女士。
梁啟超「時務學堂故址」墨蹟原件，現存湖南大學嶽麓書院。
四、「予園」公館：曾經的顯赫與當今的雅靜
「天倪廬」位於長沙老城區北面，而「予園」則處城南小古道巷之吊馬莊。這處當今清幽雅靜的公館，當年能抵擋住大折遷「房地產開發」的槌槌棒棒得以保留下來，並定為「文物建築」，得力於國務院總理朱熔基的親自批示，以及與「予 園」相關連的多位顯赫人物的影響。
「予園」的主人劉建勛，字臥雲，1900年生人，1919年留學東洋，1921年入東京醫科大學，1925年畢業後考取庚子賠款資助研究生，入長崎醫科大學，1929 年回國任湖南公醫院內科醫生、湖南陸軍醫院院長。為支援抗日救護，從1931年起，開辦了五期高級看護訓練班和五期軍醫補習班。其間又兼任益陽後方醫院、常德後方醫院院長。抗戰勝利後，劉建勛辭去湖南公醫院院長職務，在長沙開設「臥雲醫院」。1949年他利用與陳明仁、李明灝將軍的關係，積極參與策劃湖南和平起義，營救被捕民主人士。解放後，在時任長沙市閻子祥市長及同鄉並留日老友李明灝的影響下，毅然將臥雲醫院全部藥品並醫療器械悉數捐贈長沙市立醫院（今長沙市第一醫院）。
1947年，劉建勛選址吊馬莊建公館，以其父親劉賁予名字定名「予園」。
劉賁予，字輔察（ 1880— 1930），清末秀才，畢業於湖南將弁學堂，與程潛、趙恒惕等同被保送至日本陸軍士官學校。後因體弱改攻醫科，入長崎醫科大學，追隨孫中山，加入同盟會。1911 年畢業回國適逢辛亥革命爆發，劉賁予任湖南起義
軍軍醫處處長和陸軍醫院院長。1915年袁世凱復辟稱帝，劉賁予響應孫中山第二次《討袁宣言》，與湘軍領袖密謀起義，並赴川遊說川軍反袁。1926 年入粵參加北伐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參議。曾受老同學程潛委託，隻身赴南京勸孫傳芳反正。1927 年春奉軍入關佔領北平，他受蔣介石委派與奉軍協議和平統一，促成奉軍出關易幟。劉賁予還是湖南第一所西醫院—湖南公醫院的創辦人之一。劉建勛的堂兄劉建藩（ 1887—1918），陸軍中將，曾任護法軍湘粵軍總參謀長。戰死後國葬於長沙嶽麓山，墓門題「護國元勛」。劉建勛的另一位堂兄劉建緒（ 1890—1978），係抗日名將，原第四路軍總指揮。現存於湖南師範大學校園內之「忠烈祠」，全稱「第四路軍陣亡將士麓山忠烈祠」，即是紀念這支主要由湘籍士兵組成的軍隊在 1937 年淞滬抗戰中的英烈。劉建緒 1949 年曾與程潛、陳明仁一起通電湖南起義。
現在的「予園」，雅靜而端莊地立於胡同深處，一付與世無爭的清幽散淡。「予園」大門兩側刻著的「流水帶花穿巷陌，歸雲擁樹落山村」的對聯，竟是當「予園」躲過拆遷之劫被界定為保護類文物建築後，由街坊鄰里自發贈刻的聯語，這似乎是人們在詠歎這幢公館當年花樹風華，雲霞流水的景致，或者是感懷主人家仁心濟世，慈善睦鄰的操守情懷。進入「予園」，庭院中桂花樹香氣四溢。兩三級台階邁過即是正廳，正廳左右兩側各有兩間正房，那養護得一塵不染的油漆地板，被時光歲月捂拭得溫存而潤澤。再進則是客廳，懸掛著書法家周昭怡女史慶劉建勛先生八十壽誕的賀詩。
現時居住在「予園」的是劉建勛先生的長子（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）劉奇琰，他武漢大學生物系畢業，退休前任湖南科技出版社編審。劉奇琰立身正派耿直，待人誠懇熱情，他本是筆者長郡中學和武漢大學的師弟，年齡少筆者2歲，可就由於筆者的父親、姑父等是他父親當年開辦的軍醫研習班的學生，他竟自詡比筆者「高了一個輩份」，有時候說起話來，大聲大氣，舞之蹈之。
注釋
1 、「山太」，利光裕教授對陳家山夫人親切稱呼 。
2 、周桂午係周谷城族叔 。
3 、人們尊稱陳雲章先生為「雲公」。
4 、「肖丈」，指為梁書「時務學堂故址」 題跋的李肖聃先生 。
【作者簡介】 張白影，湖南長沙市人，1943 年出生。教授,作家。曾任湖南大學、廣州師範學院、廣州大學圖書館館長 。
供稿：王清萍 影像: 佚名
编辑：佚名 李顺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