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 炕
●黄柱中
七爷有一手“绝活”——在“暖炕”时灵判吉凶。
“暖炕”是山里人殡葬时特有的一项仪式。大山里地无三尺平,人死后落葬,不像平原挖坑建“地宫”,而是依山顺势打“龙洞”,当“十六大金刚”把灵柩推进“龙洞”前,丧家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刚开啼的雄鸡交给“金刚头”,“金刚头”在鸡颌下抹上一刀,丢进“龙洞”,让其在内扑腾,意在用雄鸡的昂扬气血,为逝者驱邪增添暖意,为后人占卜吉凶。
一般的“金刚头”,待雄鸡气绝后,把鸡装进随身挎着的帆布袋里,作为承领丧家对自己的酬谢。而孝家忐忑不安地想对吉凶探个究竟,“金刚头”往往神神秘秘,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。
七爷则不同,道骨仙风,气宇不凡,不但把仪式主持得沉稳精准,令人叫绝,而且能悟到某些征兆,让孝家逢凶化吉。
七爷在为郭奶奶“暖炕”时,鸡在“龙洞”内扑腾了几下,便没了声响,几滴鸡血溅了炕底。七爷说,有“人”抢食呢,村子东北方向七天之内必有应验。果然,郭奶奶逝后三天,村东李 大叔在朋友家喝酒划拳时,一句“哥俩好啊——”,便溜下酒桌去了西天。
七爷在为李 大叔“暖炕”时,提醒孝子,“一月之内,尽量不要出门远行,尤其是南北方向”。李 大叔的大儿子是个小包工头,工地急需从南方调入一批材料,见丧事已过二十多天,为了稳妥,绕道东边一百公里后再往南走。返程时,在离家还不到四十公里的地方,汽车在晴空烈日下竟翻了个底朝天。货物散落一地,司机毫发无损,李 大爷的大儿子却在瞌睡中被摔出驾驶室,折断三根肋骨。
村民说,七爷简直就是“半仙”。说七爷“法术”高超,是因为爷爷和父亲都练过“邪法”,得了真传,加上高人指点。除此之外,就是与“黑黝黝”的眼睛和“油油光”的胡子有关。但七爷淡淡一笑,说,“历史上除了诸葛亮、刘伯温这样的仙人能够说准前后五百年的事,我辈没听说有人有这样的能耐,我只不过是经历的事多了,巧合罢了”。
年过七旬的田奶奶去逝了,儿子谷生赶到家时,母亲已经躺在棺材里近六个时辰了。令人诧异的是,谷生除了从车上搬下几大箱纸钱香烛,还有一只双眼被黑布蒙住、四肢用麻绳捆着的麂子。看到正在打纸钱的七爷,谷生双膝一并,跪了下去,磕着头,哽咽地说,“母亲的丧事,辛苦您老人家了”。
七爷并未停下手中活,只是缓缓地说,“伢子呀,你母亲吃了一辈子的苦,你多给老人家烧点纸钱吧”。
其实,谷生的做法让七爷气恼,你母亲都死了几个时辰了,工作再忙,尽孝这点时间还是要有的,她没让你熬汤喂药、倒床铺席,算是老人够体谅后人了!谷生呀,书白读了。
后来七爷从别人口中得知,谷生未能及时赶回,竟然是因为陪人去了深山老林打麂子。七爷听后,脸红得像关公,捋胡子瞪眼睛,声音像擂鼓,说:百善孝为先!古人说“三年之孝,达乎天子,父母之丧,天贵贱一也”,无论如何,你都应该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!母亲可是喊着你的名字走的!七爷说,假如时间倒回十年,不拿上“孝子锤”狠狠地打上谷生一顿才怪!
谷生不满五岁时,生父去逝,族人看到田奶奶患有严重的哮喘病,谷生又年幼,便劝田奶奶改嫁,可田奶奶坚决不肯,说自己“八字”硬、“晦气”重,身子有病,还拖着个“油瓶”,再嫁不能。七爷那时是“牛鬼蛇神”,被割了“尾巴”剃了胡须, “神棍”一条。缘分就把七爷、田奶奶、谷生三人“偏僻”在了村西山脚下的三间茅草房里。
七爷经常“劳动改造”,属于黑五类;谷奶奶因病,出“集体工”工分最低,成了村里最大的“超支户”;只有谷生干净利索,常常在七爷、田奶奶出工后,爬进屋后的大山,拣柴火、掏鸟窝、采蘑菇,瘦小的身影敏捷地穿行在林间。有次七爷 “办班”回家,途经屋后山坳,看到谷生嘴里衔着一片树叶,正与一只麂子鸣和,惊异不已。
晚上,一家人在“竹片火”下,嚼着红薯、喝着稀粥,七爷问谷生什么时候学会了遛麂子的诀窍。谷生低着头,手指划着饭桌上的菜汁,不做声。田奶奶张着嘴,侧脸看着谷生,揪心地咳嗽起来。待田奶奶喘过气来,七爷继续说道,山里人,会这种能耐,很“滑稽”,如果再会“放绳”“打地夹”等工夫,也不失为一种谋生的手段。
田奶奶说,“这辈子我命苦,肯定是前世造了太多的孽,我……”
七爷嗫嚅着说,“那……假如………假如伢子愿意,跟我学些东西,将来,也许……嗯,也许能混碗饭吃”。
谷生迟疑了一会说,“我想读书!”
七爷神情有些尴尬,“是啊,我们这行当,牛鬼蛇神嘛,上不得台面,还是读书好,读书好……”
谷生上学前一天,田奶奶把墙在房前的几百斤柴,请人挑到墟上卖了,买了点肉。田奶奶挑出一块肥肉腌好,把剩下的瘦肉伴着青菜打了一钵子汤。她把瘦肉舀到谷生的碗里说,“伢子呀,你只要发狠读书,我们‘垒灰’也要把你缴出来”。
谷生打着赤脚、穿着开裆裤进了学堂门。第一天从学校回到家,哭着对七爷和田奶奶说,同学们说他是“牛鬼蛇神崽子”,笑他“屌捲捲,去邻县,光屁股,没脸面”,他不去上学了。七爷和田奶奶黯然相对。良久,七爷默默地走进房间,从床底下翻出一件破旧的道袍,交给田奶奶说,“这东西也派不上用场了,还是为谷生改套衣服吧”。
谷生凭着几大包“渍菜干”和田奶奶喘着送来的大米、红薯,高考时上了本科线。“政审”时,有人说谷生“社会关系复杂”,本科院校没录上,取了个地属中专,但却成了村里第一个吃上“国家粮”的人。接到通知书那天,七爷从房间的墙逢里,掏出一叠零碎的钞票,塞在谷生手里,说,“伢子呀,好好学本事,学做人,将来报答你母亲”。
谷生紧咬嘴唇,紧攥拳头,眼圈红红的,“鸡啄米”似的点着头。
谷生参加工作不几年,就成了县里一个部门的领导。谷奶奶气顺了很多,对七爷说,“伢子出息了,我俩老有所靠了”。七爷说,“伢子年轻,要走稳”。
谷生出息后,把田奶奶和七爷接到城里住,七爷说了句“山野小民”惯了,伢子有这份心意,就够了,继续着他的活计。
田奶奶住进楼房后,很不自在。儿子整天忙里忙外的,难得在家吃餐饭。一到周末,几天不见人影,回来时,除了一身酒气,带回些麂子肉,谷奶奶见了,就喘得不行。
谷奶奶为打发日子,看到县城周边冬天的农田闲着,便种上了一小块蔬菜。谷生下班回来,看到母亲一身泥水,皱起了眉头。
有次,谷生陪领导下乡,坐在吉普车上的领导,指着一名挑着粪桶的中年妇女说,“哎,小谷,那不会是你母亲吧?”谷生两眼望着窗外,脸绷得紧紧的,没做声。不多久,田奶奶回到了农村老家。
后来,谷生几次想把母亲和七爷接回城里住,七爷说,我忙着呢。田奶奶则说,同七爷在一起,有地方靠着,住乡下自在。碰上逢年过节,谷生偶尔回家看看母亲和七爷,谷生说单位有事,饭也不吃,塞给田奶奶一踏钱就走。看到这么多的钱,田奶奶胆颤心惊地说,伢子呀,这钱……谷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山坳。田奶奶和七爷相互搀扶着,朝着谷生离开的方向,久久地望着。
田奶奶的墓地,是谷生请了县里数一数二的风水师看的, “暖炕”用的雄鸡,走了好几个村寨买来的。谷奶奶“上山”的头晚,谷生要七爷在“暖炕”时把雄鸡换成麂子,七爷眉头皱得深深地说,“各行有各行的规矩!”
七爷为田奶奶“暖炕”的仪式做得特别的肃穆凝重。他头戴方巾,身着道袍,口中念念有词,双手指天划地,东南西北打拱作揖,足足有一顿饭工夫。不同的是,他把雄鸡捧在胸前,目光凝视、嘴唇噏合良久。
当他把鸡投进“龙洞”后,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:雄鸡从“龙洞”中飞了出来, “咯咯咯”的叫着,掠过众人头顶,顺着山谷飞腾而下,绕荆棘,钻树丛,时起时落,最后落在了一株千年古松树巅,一声长鸣伴着一团淡淡的红雾在山谷中久久回荡。众人被惊得张嘴咧舌,谷生则颤巍巍地望着七爷跪在一侧,半个字也吐不出……
答谢宴上,七爷打着拱手一阵“感谢各位帮忙,大家多饮几杯薄酒”之后,坐下来不再做声。大家的眼光,不时地瞄向七爷。七爷夹几片菜,闷几口饭,捻几下须,眼睛看着眼前烧熟的雄鸡,却不动筷子。
散席前,七爷与谷生站起身,向大家深鞠一躬说,“今天的情景,我也是平生第一次遇见。人啊,年岁大了,眼睛就花了,脑子也迟钝了,里面到底有什么祸福凶险,一时我也弄不明白,反正,谷奶奶今生吃了大苦,好人必有好报吧。”
底下的人就私下议论,说七爷肯定知道里面的“内股经”。七爷望望谷生,沉默片刻说,句俗话说“算命算得灵,世上没了人”。说实在的,“暖炕”这行当,是不知传了多少代的东西,应该有它的“古董窍”,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,只觉得,里面的东西深着呢。其实,这东西啊,不可不信,不可全信。再好的风水、再好的征兆,管得了一时,难管一世。“人在做,天在看”,人要称心顺意,关键在于自己。人,一定要晓得孝、晓得忠、晓得敬畏和进退。也许,这才是最好的风水和征兆。
山风荡过,松涛阵阵。七爷叫上谷生来到田奶奶坟前。七爷仰头望月,缓缓说道:事出异常,必有因果。伢子呀,刚才,我只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。啊!沉吟片许,七爷轻轻捻须说,今天,那飞跃、起落的雄鸡,在我的老眼中,那就是一只美丽的凤凰!你母亲,一定会含笑九泉。我呢,时日无多,我担心的是,你有本事、想上进,但有些事情,千万不能霸蛮,一定要谨守为官之道,不要让你母亲在九泉还要为你操心啊!
半年后,谷生升任局长,乡亲们说,七爷“暖炕时一定作了法”,谷生一定会回来给母亲烧纸钱上高香。
然而,村里并没有出现谷生的身影。半年后,七爷仙逝,村里人想,这次谷生总该回来为七爷“暖炕”吧?可谷生却没有回来。为七爷 “暖炕”的不是七爷生前一直牵挂的谷生,而是“金钢会”一位还根本不起眼的后生……
(作者黄柱中,生于1965年4月,湖南省桂东县人。1986年毕业于郴州师专中文系。执教6年,后改行从政,历任乡镇乡镇长、党委书记,副县长,县政法委书记,县政协主席,现为县政协一级调研员。参加工作初期,始于对文学的爱好,写过一些长篇通讯、小说、诗歌,并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,后忙于政务,对文学“只远观而不亵玩焉”,今退居二线,重拾青年时写作梦想。)
编辑:佚名 李锦辉 李顺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