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聂鑫森,1948年6月生于湘潭。当代著名小说家、诗人,文化学者。现为中国作协会员、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。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、名誉主席。出版过长篇小说、中短篇小说集、诗集、散文随笔集、文化专著七十余部。曾获"庄重文文学奖、"《小说月报》短篇小说百花奖"、"湖南文艺奖"、"小小说金麻雀奖"及"小小说终身成就奖"等奖项。
年过花甲的梅问寒缓缓睁开眼的时候,天已经破晓了。锃亮的玻璃窗上泻进一片冰冷的雪光,使厚重的方砖地上涌动的寒意有了体积有了重量。梅问寒习惯地扫描了一遍室内,觉得很陌生,这是他睡了几十年的房间么?墙壁上原本挂着一些名人字画,郑板桥的竹子,金冬心的隶书,齐白石的虾子,吴昌硕的紫藤,任伯年的人物……现在一张都不见了。博物架也是空空的,余留着大大小小的方格,那些青铜器、古磁器也杳如黄鹤了。
在数月前,日军将要破城了,他突然大病了一场,病愈后耳也聋了喉也哑了,人衰老如朽木,便叫老家人梅仲君去城中各处把—些文朋诗友请来,将字画、古玩分赠出去,—件也不留。
众人皆疑惑地望着他,不知他为什么将这些心爱之物一一舍弃。梅问寒默然无语,拿起—支毛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:我恐将不久于人世,留个纪念吧。然后掷笔长叹—声。
梅问寒收拢目光,把枕头垫高,斜靠着身子,他真的觉得自己很老很老了。这个冬天,他感到特别的冷。在以往的冬天,他总充满—种孩子似的心境,活活泼泼的,爱看飘舞的雪花,爱看斗雪而开的红梅,爱到湘江边去披蓑戴笠垂钓,一身热烘烘的。他常想这大概与他出生于三九隆冬有关,他走出母体时,正漫天风雪,园中红梅斗妍。
父亲正从衙门乘着大轿回到家中,闻讯便说:“这孩子就叫问寒吧?字凛之。梅问天寒寒几许,傲然而立自凛之。”
十六年后,父亲死在任上。第二年,梅问寒便中了秀才。喜讯传到他的家里,他母亲泪水盈盈,说:“问寒,快去你父亲的牌位前磕个头。要是他在世,不晓得有多高兴。”
梅问寒的眼里闪出矜傲的光泽,几十年飞快地过去了,他没有什么后悔的,唯一觉得对不起先考先妣的,就是他—辈子没有娶亲生子,他喜欢—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,和他终身为伴的只有老家人梅仲君。
记得中了秀才后,他父亲的一个属下,后来做了总兵,托人来提亲,梅问寒说:“以昔日而言,则汝不配;就今日而论,则我不肯。”
那位总兵听了,很是生气,捎话过来:“梅家那小子有本事就终身不娶,我就不相信他有那个志气!”
梅问寒果然没有娶亲。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他在内疚之后,常安慰自已,这动乱年月,若是有家眷,有子女,便有许多牵挂,难免做出失节的事来。—个人可活可死,倒应该是一件幸事。
梅问寒几十年来,以一个名士的身份存活于世,古城湘潭无人不知。他是前清的秀才,民国的议员,国民政府的名记者,到1936年,对这一切都厌倦了,便回家乡来住进梅府当隐士。祖产和他历年的积蓄够他花销的,何况没有家室之累。
梅问寒是个爱读书多颖悟的才子型的人,做诗、写字、绘画、下棋、弹琴、品花、唱皮黄,无一不能。诗学杜甫,有沉郁雄浑之气,感时恨别,令人刻骨铭心。他极善于集古人诗词入对联,浑然天成,毫不矫饰。比如:曲岸持觞,记当年送君南浦;朱门映柳,想如今绿到西湖。上下联都是宋词中现成的句子,闻者皆击节赞赏。他的字学“二王”,灵秀飘逸,又掺入—些汉隶笔意,便多出一点厚重。他的画,专攻大写意花鸟,粗头乱服,寥寥数笔,形神具备,尤以画梅为世所重。
下棋、弹琴,别具一格。至于栽花种草,常与老家人梅仲君耕锄于园中,除侍弄几株老梅外,尤爱种植一些人所不屑的花草,如牵牛花、鸡冠花、一串红、太阳花、剪刀草、矢车菊之类,象征富贵的牡丹,他绝意不种。
对于国剧皮黄,可说如痴如醉,爱看,也爱唱,看无异选,生、旦、净、末、丑,各个行当都喜欢,都能说出此中奥妙。但自己唱,只爱唱老生戏,诸如《失空斩》中的诸葛亮,《探母》中的杨四郎,《卖马》中的秦琼,《碰碑》中的杨老令公……梅问寒皆可唱得荡气回肠,遏云绕梁。
想着想着,梅问寒有了要唱—口的欲望了,便坐直身子,要把丹田之气提上来。
唱什么?唱《空城计》中的一段,二六调:我正在城楼观山景,耳听得城外乱纷纷。旌旗招展空翻影,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……音刚要冲出喉头,又蓦地压了下去,他不是个哑巴么?
几个月来,梅问寒足不出户,在—场大病之后,他聋了,哑了,成了一个废人。不做诗,不写字,不画画,不下棋,不弹琴,不听也不唱京戏,只是在园子里走走,看看花。
只有梅仲君总是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他,总不以为他聋了和哑了。
夏天时,几架牵牛花开得实在好,红的、蓝的、白的、紫的,花冠又大,有小饭碗那么大。
“我喜欢你画的牵牛花,—笔画出当面的花口,两头尖,中间实,再几笔画出对面的花口,中间留出一个五角星的位置,点一点墨作花心;然后淡红两笔画花筒,浓墨画花托和藤以及叶子,真活啦。”
黑田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,对于琴棋书画也不外行。每次来,他总是向梅问寒鞠一躬,然后恭敬地坐下来,问长问短。
梅仲君把黑田的话变成手势,转译给梅问寒看。梅问寒目光迷茫,反应迟钝,或者点点头,或者毫无动静。
黑田说:“你是大大的名士,有影响的大人物,想清你担任中日亲善文化委员会主任,你的,好吗?”
梅仲君比划了好一阵,梅问寒依旧不懂,直直地望着黑田。
有一次,黑田大喝一声:“你的,有人说你既不聋也不哑,是装的!”说毕抽出寒光闪闪的指挥刀,架到梅问寒的脖子上。
刀上的寒气一直渗到梅问寒的心上,他一动也不动,很木讷地望着黑田。
以后,梅府的电线被剪了,梅仲君寻出锈迹斑斑的烛台。
一到夜里,梅问寒的卧室里便燃起了蜡烛,火光闪闪,烛泪盈盈。梅问寒便会想起古诗中的句子:替人垂泪到天明。国破家亡,民不聊生,蜡烛也不是无情之物啊。
梅问寒顺手扯了扯床边的一根绳子,不远的一个房间里,便响起了叮当的铃声。
不—会.梅仲君迈着苍老的步子,匆匆走进房来。他对着梅问寒点了点头,然后,把炭盆里的火扒开,夹几块木炭架在火上,弯下身子,鼓起腮帮吹了一阵,火星子噼叭叭几响,有金色的火苗子喷出来,屋里仿佛暖和了许多。
梅问寒对着梅仲君做了几个手势,意思是问:“园子里梅花开了吗?昨夜的雪好大!”
梅仲君点点头,大声说:“梅花开得又红又大,花蕊里尽是雪哩!”
梅问寒终于穿戴好了,黑缎长棉袍,褐色羊皮毛靴,头戴一顶嵌玉的红顶珠瓜皮帽,拄着拐杖,跟着梅仲君到园子里去。
漫天皆白,一圈围墙分割出天地的界限,远望那几株老梅,开着灼如红焰的花,俨然一幅画。梅问寒想起父亲的两句诗:梅问天寒寒几许,傲然而立自凛之。
梅问寒站在这几株百年老梅前,用手轻抚那铁干虬枝,凸凸凹凹,饱经了多少世道炎凉,却仍然倔犟如昔。那些梅花,花蕊里含着冰雪,冻不住的是滚滚烫烫的心绪,好像要和冬天抗个胜负。他嗅到凛冽的空气里充盈的苦寒的梅香,泪水突然淌下了面颊。
在这一刻,他想起了书法、国画、古琴、围棋、京剧……都是中国的好东西,别人夺得去么?!
梅问寒看了很久的梅花。忽然他对梅仲君快疾地做了几个手势,意思是:我要画画!画梅花,我要画一幅梅花送给你!
梅问寒几个月没进画室了,但一切却如昨日,紫檀大画案一尘不染,笔洗里盛着满满的清水,色碟一字儿排开,砚池里汪着磨得酽酽的墨汁,棉垫上压着一张徽宣。
在这一刻,梅问寒对梅仲君充满了感激之情,他如此地懂得自己,每天都这么仔细地备好一切,仿佛知道自己随时都会生发画画的兴致。
梅问寒在色碟里搁上胭脂和曙红,勺一点清水,用笔分别把颜料和匀,再搁下笔。他对着宣纸打量了一阵,拎起一支斗笔,蘸上墨,笔尖在清水里划了一下,疾速地画出梅干梅枝来,梅干老硬如铁,梅枝彼此穿插,梅枝的阳面很枯涩,留着白。
梅仲君知道那留白的地方表示覆着一层冰雪,口里说:“真好!老爷,真好。”
梅问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然后,换了一支笔,画梅花。有五瓣完全舒开的,有含苞待放的,正面的,侧面的,上仰的,下垂的,然后画蕊,待稍干,再在蕊上点白粉,蕊上含雪。画完了,写款,用行书:梅问天寒寒几许,傲然而立自凛之。X年X月X日梅问寒画赠老友梅仲君。
梅仲君说:“老爷,罪杀我了,我不过是个老家人罢了,怎么能称‘老友’?”
梅问寒觉得有些累,便对梅仲君做手势:我回房休息去了。
梅仲君一直把梅问寒送到卧室里,拨旺木炭火,然后悄悄地走了。
梅仲君慌忙去开了门,进来两个日本兵,递给他一张请帖。请帖不是红色的,而是白色的,上面用毛笔写着:“梅问寒先生:日军司令部黑田少佐恭清您今夜七时赴华南大剧院观看京剧《梁红玉》。”
两个日本兵拉开了枪栓,哇啦哇啦地咋呼着,逼着梅仲君把请帖送进去。
当梅问寒接过请帖,便知今晚看戏非同寻常,他知道不去是不行的,既有日本兵等着,便是武力挟持,非去不可。
他从从容容穿戴好,然后拿出一串钥匙交给梅仲君,用手势告诉他:假如我没有回来,家中的一切都由你安排,谢谢你几十年来对我的照顾!
两个日本兵见到梅问寒,很客气地敬了个礼,然后把他扶进车里,一边一个,把他夹在中间。
梅问寒发现华南大剧院戒备森严,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。
车刚停稳,立刻有日军文职人员上前来开车门,来搀扶梅问寒,满脸是殷勤的笑:“梅先生,感谢您的光临。”
他被挟持着走进剧院。在惨白的灯光下,他看见了座位上的许多友人,他们站起来,向梅问寒点头致意,梅问寒不停地挥着手,表示问候。在这一刻,梅问寒什么都明白了。
来的都是城中各界名流,而他作为首屈一指的人物应邀而来,最少可体现对日军的亲善态度。他觉得心如刀绞。他还发现剧院中散坐着身着戎装、腰佩枪械的日本军人,一个个眼含杀机。
那么,今晚演《梁红玉》就更有深意了,分明是想测试一下这些名流对日军的真正态度,更想窥探他梅问寒是否真的又聋又哑。
整个一排座位只安排了他一个人。而第二排则是日军的高级军官,黑田司令正坐在他的后面。黑田见梅问寒走过来,忙伸出手去,但梅问寒装着没看见,一屁股坐下来。
《梁红玉》这出戏,梅问寒是太熟悉了。它又名《抗金兵》、《娘子军》、《黄天荡》,原为武旦戏,梅兰芳改编演出,拍有电影,欧阳予倩再改编,名《梁红玉》。剧情说的是金兀术入侵宋朝,韩世忠守卫润州,与梁红玉共约邻镇张俊、刘錡合兵抗金。梁山好汉的后代阮良、费保、高青也来投军助战,会战于金山江上。梁红玉擂鼓助阵,宋兵王达又诱引兀术入黄天荡,韩、梁等合兵大败金兵。
黑田前倾身子,把嘴凑到梅问寒的颈后,谦和地说:“梅先生,你是个京剧通,但愿你喜欢这个戏。”
黑田又说:“梅先生,我可以告诉你,这样一出宣传抗金兵的戏,没有人敢鼓掌、喝彩的。中国人怕死大大的。”
梅问寒只觉得一腔子血冲到了头顶,他很想回过头去,将—口痰唾在黑田的脸上,但他克制住了,依旧纹丝不动。
黑田悻悻地干笑了几声,把身子往后一仰,眼睛望着天花板。
梅问寒眼睛盯在舞台上,却什么也没看清,他的耳朵却关注着剧院各处。他听见日本兵持枪在走道上来回逡巡,大皮靴响得很粗蛮很笨重;他听见黑田取下短枪,扳动枪栓,然后再插入腰间;他听见许多友人激烈的心跳,呼吸声非常愤懑而急促。他感觉得到许多双眼睛,都注视着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的他。这么好的戏,居然就没有人喝彩,没有人鼓掌,寂寞如坟场,未必中国人都死绝了?!
跑堂的是个青皮后生,忙跑过来,给梅问寒一个洗脸把子。梅问寒对他笑了笑,掏出两块大洋给他作小费。
梅问寒抖开拧紧的热毛巾,从容地揩了揩脸,再擦了擦手,然后把手巾往旁位的椅背上“啪”地一搁。他感觉到这“啪”的一响,令整个剧院蓦地一惊,而坐在他后面的黑田则迅速地把手压到腰间,然后才慢慢地放下手来。
黑田眼露凶光,然后一字一顿吐出—句话:“中——国——人——都—一是——哑——巴——!”
梅问寒分明听见头上的毛发—根根铮铮作响,齐刷刷竖了起来,心里说:我是哑巴吗?我是哑巴吗?
英姿飒爽的梁红玉,锐气逼人,登上鼓台,手握系着红缨的鼓棰,擂鼓催阵,掀起一片震天喊杀之声。
拥高牙,力撼江湖,秉忠肝,凭赤胆,保定了大宋旗号。
梅问寒听到这里,全身发热发烫,有如烧红的铁件,只觉喉头焦燥,从丹田冲上—股气流,惊天动地吼出一声“好”来!
“好”声未落,剧院各处爆发出一片叫好声,宛若炸了锅。
剧院里喊“好”声此起彼伏,有如海潮排空,天摇地动。
梅问寒心里说:黑田,中国人都是哑巴吗?在这一刻,他从喧腾杂乱的声音里,听见了黑田从枪套里取出了枪,并把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脑勺,手指已扣到扳机上。
梅问寒蓦地站起来,疾速地转过身子。他举起手臂,对黑田说:“《梁红玉》,真好!,《抗金兵》,真好!”
梅仲君打开柜子、抽屉,发现有不少的钱和一张遗嘱。遗嘱上说,梅问寒死后,所有家产钱物皆归梅仲君所有。
梅仲君将所有钱物都用来办理梅问寒的丧事,发丧、开吊、出殡,其场面之大,可称是古城近百年之未有。出殡的队伍有—里路之长,在城中大街巡游一遍,再归回梅府的花园,埋在那几棵老梅下。墓碑的正面写着“梅问寒之墓”。碑的背面刻着梅问寒生前喜欢的两句诗:梅问天寒寒几许,傲然而立自凛之。